3月21日,深圳在摸索中重回正常轨道。铺满灰尘和落叶的汽车重新驶入马路,拥抱早高峰的拥堵。路边有人一手拎电脑主机一手牵娃,把从公司搬过来的家当再搬回去。地铁比往日更拥挤,深圳北站依然有人挤不上车。
3月20日晚,“叮咚鸡”(广东话谐音,指“等通知”)就刷爆深圳人的朋友圈,人们急切地等待着第二天上班。3月21日,有微博网友晒出早高峰地铁内的图片,配文“下一站,翻身”。
3月21日,赖林远重新回到早餐店。受访者供图
3月13日晚深圳发布通告,14日-20日将进行3轮全员核酸检测,停止一切非必要流动,全市公交地铁停运。这座习惯了高速运转的城市耐着性子,探索如何平衡疫情防控和经济民生。3月20日,深圳基本实现社会面动态清零。
在这7天,12平方米的早餐店是城市生活换挡中的一个微小参照物。3月14日晚,松坪山社区一家早餐店的老板赖林远得知,自己居住的茶光村将被封控,只进不出。15日凌晨2点,他刷到深圳卫健委的推送,写下一串几乎没有标点的留言:“我经营的早餐店自3月1日开始后,真的没有赚到一分钱”,他眼睛红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和任何人如此直白地吐露过心声。一觉醒来,伴随着1万多人点赞,这条留言在社交媒体迅速传播。3月20日晚,得知松坪山社区的商铺重新开业后,赖林远睡了这7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赖林远在深圳卫健委微信推送下的留言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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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1日早上,赖林远8点半到店里搞卫生,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拂去工作台上的尘土,把30多个蒸笼洗了两三遍。上午有老顾客来买包子,看他还在忙,远远地给他比大拇指。中午吃饭的空档,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想到了好久没见的儿子,但脑子很快被忙碌填满。他打算等生意好了,就把儿子接过来。
“我知道20号过后(对)深圳是一个新的转折”,回忆起20日晚上看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声音里带着笑意,“重新开店,比现在跑外卖风吹日晒好很多,就图个安稳。”
往日里,当早餐店迎着晨光打开卷帘门,最先出现的是拎着篮子、推着小车去买菜的老年人,他们一般选择简单的肉馅或菜馅包子。早上7点半,家长们拉着活蹦乱跳的小学生来买包子,最受欢迎的是猪仔流沙包,孩子们不吹热气就往嘴里送。下午五六点,常来的中学生放学回家,赖林远让他们帮着在手机游戏里“上分”。晚上,当上班族们买完第二天的早餐,赖林远就可以收摊了。
科兴科技园园区距离赖林远的早餐店约1公里,里面汇聚了超过650家高科技企业,被称为“中国第一加班楼”,通常到凌晨依然灯火通明。2月25日下午,园区疑似出现了核酸混检的阳性病例,数万人集体下班。有人走的时候抱着电脑主机和显示器,有人开了电脑远程控制,一路工作到家。
一名白领和同事暂时被留在楼内,无聊时玩起狼人杀,还有人在会议室里K歌。大家举起手机拍照、跟家人视频聊天介绍公司里的同事。当午夜0点接到通知可以离开时,许多人电脑没关就跑了。返岗第一天,迎接他们的是凌乱的办公室。
但这并不影响心情。这名白领为了在上班前做完核酸检测,早早起床,下楼时发现队伍已绕着院子排了好几圈。虽然上班路上很多花已经枯萎,落了一地,她仍然感到了春天的气息,“就连地铁上被挤到,心情也和原来不一样。”
“这时候最大的一个词就是理解”,她觉得作为一个人口平均年龄34岁的城市,深圳的包容和接受度很高,面对这种史无前例的情况,大家能抗住压力、努力过好生活,“都有种使命感”。
封控后,一些住得离检测点近的居民,从楼上观察情况,然后在居民群里吆喝:“现在太阳小、人不多,做核酸的可以来!”这些人笑称自己为“居家志愿者”。
赖林远所住的茶光村是有名的“深漂”聚集地,常住人口近5万,95%是外来人口。这里楼间距密,管道和电线在空中交错纵横,楼号标到100多。2020年,这里除了已有的茶光1和茶光2公交站以外,增加了第3个公交站。
凌晨2点,每当赖林远骑着电动车去店里准备食材,总能看到刚下班、骑着共享单车一脸倦容的白领,刚下出租车就吐一地的醉酒青年,以及拉着三轮车运菜的中年妇女。
32岁的刘小诗2015年来到深圳,2019年初搬进茶光村。为了离公司更近,她和“握手楼”握了手。她的老家在湖南邵阳,大学毕业两年后,她厌倦了没有挑战的工作,只身来到深圳。她喜欢这里的气候,全年温暖、湿润,工作机会也像天气一样友好,“只要努力肯定饿不死人”。
她习惯了每天早上8点半挤上19路公交车,在经过科技园时尤其要耐住性子,看着从地铁口源源不断溢出的人流涌上公交,再等待前面长长的公交队伍依次驶出站台。
“深圳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她感慨这里效率至上。在老家,一些政务电话很难打通,经常要到现场跑好几趟。在深圳,一个办事大厅有多个电话号码,从电话里就能提前咨询到手续流程。
2020年以来,刘小诗开始适应疫情下的生活。每天上公交车要给司机查验24小时绿码,她习惯提前十几分钟出门。最近,身为会计的她下班开始随身带着网银盾、财务资料,准备随时居家办公,还提前在家备好了必需物资。
茶光村被列为封控区后,她发现人们的作息变了。原来她晚上6点多下班回家,对面很多人家都黑着灯,直到凌晨一两点才亮起。封控后,灯亮得早了,灭得也早。一到饭点,飘进来的饭菜香气更浓。
“真没想到茶光村能这么安静”。在科兴科技园工作的周雅去年刚搬进茶光村,晚上下班回家时,楼下的大排档门口总是坐满食客,一辆辆电动车、三轮车和自行车陆续回巢。她2019年毕业后来到这里,深圳见证着她从学生到“打工人”的身份转变。
3月21日,周雅返岗第一天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开会,包括此前没开完的会议和对接新工作的会议。出于防止人员聚集的考量,他们在各自的工位上用软件隔空讨论。
周雅和老公约定好,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去旅游,随便哪里都可以。疫情以来她除了回家从没离开过深圳,“这么长时间了,应该试着回归正常了”。
周雅家楼下的流浪猫。受访者供图
3月16日下楼做核酸检测的时候,她看到一只两个月大的小橘猫,不怕人,在太阳底下四处溜达。因为茶光村里的饭店关门了,周雅担心这只流浪猫饿着,每天带些猫粮喂它。她相信,人和猫都能找到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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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月底开始,当赖林远发现卖不完的包子越来越多,他才意识到这轮新冠肺炎疫情的严重性。
他每天店铺租金和包子制作成本600元、住的地方房租60元、吃饭30元,今年3月以来,一天七八百元的收入勉强能维持生计。
3月5日,交完店租和给供应商的欠款,赖林远的银行卡里还剩400多元,身上背着3万元的债务。他一度想过转租店面,离开深圳。“不能在这里被店吊死”,他打印了出租信息贴在门口,但无人问津。
14日晚上,他反复翻看着儿子的照片,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在深圳卫健委的文章底下留言前,他在微信上给母亲发了一句“心态炸了”。
他几乎是怀着焦虑、委屈和些许失望写下了那段话,不成想被全网关注。一觉醒来,他收到无数网友的鼓励,社区工作人员联系到他,帮助他办好了出入证明,当天向他订购了300多个包子,当作工作人员的早餐。办好通行证后,他提起来的心放下很多。
看到儿子上新闻,赖林远的父亲第一次郑重其事地给他来发文字消息,“再接再厉,加油渡过难关”。
3月16日,由于隔壁生活超市出现密接人员,早餐店不得不停止营业。赖林远把食材放进冰箱,带上没卖完的包子,锁上了早餐店的门。16日晚上开始,他送起了外卖。
赖林远的室友于峰也是外卖员。于峰在疫情前和朋友合伙开休闲会所,这两年的疫情一直反复,休闲会所被要求关门的时间越来越长。2020年年底,于峰选择彻底关门,全职干起了外卖骑手,在赖林远的早餐店买包子时和他相识。
开始送外卖后,于峰改掉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原来每天至少一包槟榔,现在三四天才舍得买一包。去年年底,一个人住的他为了省钱,决定和赖林远合租。他们蜗居在13平方米小单间的上下铺,隔着一张床板分享空间和生活。
两人平时各自为生计奔波,赖林远每天凌晨2点就出发,而于峰早上8点起床去跑单。晚上12点于峰回到家时,赖林远已经睡下。
他们一天中最长的交流在傍晚。因为觉得外卖不卫生,于峰自己做饭,等赖林远回来一起吃饭、吹牛。他们彼此询问生意如何,并在对方急着用钱时,转去一笔数额不大的心意。
赖林远的出租屋。受访者供图
从2月底开始,于峰的单就不怎么好跑。许多小区采取封控措施,外卖不能送上楼,1公里的单子单价一般是6元到8元,现在只有5元。因为取餐不像之前那样方便,订单也跟着减少,尤其是五六层的住户,更倾向于自己在家做饭。
3月19日,睡不着的深圳人扎堆点着烧烤和炸鸡,赖林远送了一夜外卖,“搞钱是会上瘾的,多劳多得。”那天他本来想回家,结果后半夜碰上爆单。
外卖骑手李兴福最想做的事是搬进茶光村。那里靠近市中心,朋友多、单子也多,月租1500元,是他现在房租的两倍。如今他住在光明区,每天往返市中心要4小时,搬去茶光村,节省下的时间能多挣100元。
3月14日到19日,他居住的小区被列为封控区,连着5天无法出门跑单,被迫补了不少觉。这是除了春节外,他第一次放这么长时间的假。
这个35岁的男人想努力跟上深圳的节奏。他在东莞和广州的工厂都干过,休息的时候,工友们一般睡懒觉,不出门,“很懒散、没有干劲”。2014年来到深圳,他发现有些工友晚上8点下班后还会去跑外卖兼职,平时还出去跑步、骑行、爬山,好像永远不会停歇。
小区回归正常后,他立马跨上电动车,重新开门的奶茶店和熟悉的汽车喇叭声让他预感,又要开始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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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原本是早餐店主赖林远的“梦想之地”。念初中的时候,村里去深圳珠宝厂打工的哥哥姐姐,回来时总会带着新潮的饰品,他对那个闪亮的城市充满向往。来自梅州的他很少说粤语,之前在佛山模具厂打工,他总是听不懂工友们的聊天,连买东西都费劲。18岁时初到深圳打工,他听着人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讲普通话,感觉“一下就融入了”。
“每天都拼命做,做出来就卖完”。开始做早餐生意后,他享受着小生意带来的安稳收益,“钱在口袋里才是最保险的,做这行,我每天都能见到钱。我没什么大目标,只赚认知以内的钱。”
他和妻子分工,他凌晨2点到店里准备食材,妻子早上6点到店里和他一起售卖。上午生意少了,妻子留下看店,他去跑外卖增加收入。日子平稳中透着活力,实在累了,夫妻俩就关一天店,一起去看电子音乐节。赖林远一直喜欢电子音乐,到了深圳才有机会看现场演出。DJ在台上不断变换着节奏,两人牵着手在音乐里跳动,“那时真的很幸福”。
茶光村核酸检测点。受访者供图
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去年10月,他和妻子间积压的各种矛盾终于爆发,妻子决定回老家带孩子。而他为了赚钱,一年多没回家,过年时在小单间里和室友于峰吃了顿小火锅。
有次儿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陪我啊”。他不知如何回答。实在感觉累得撑不住,他就去翻看幼儿园制作的小程序,里面记录着儿子白天的日程,还有一些手工和绘画作业。看完再打两盘游戏熬到晚上9点,准时睡觉,为第二天的劳动积攒体力。
在赖林远的愿景里,他的30岁应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像我弟弟一样”。他的弟弟开了家食品配送公司,前两年母亲甲状腺做手术,主要是弟弟掏钱。他身为长子,一直有些歉疚。
但他做生意还是求“稳”,平时对于信号不好扫不出码的、带着小孩腾不出手的、没零钱的,赖林远就摆摆手让他们下次再给。一个每天早上7点都会来买包子的环卫工人,3月16日拿100元买了5个包子,赖林远没零钱找,就没收他的钱,让他下次再给。
21日,社区得知他恢复营业,又向他订购了100个菜包、100个肉包和20笼小笼包。他准备了300多元的原料,希望能恢复之前的营业额。他期待着第二天,和往常一样,在黑夜中打开店门,连上蓝牙音箱,在电子音乐陪伴下独自忙碌。早上6点半,当清晨的阳光照在店门口的笼屉上,第一锅冒着热气的包子出炉,等待被售出。
整座城市也在探索如何更从容地面对疫情,“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步都是全新的开始”。
骑手李兴福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深圳速度”。他觉得在深圳,一切都有可能。“来深圳之前从没想跑外卖,(我)太腼腆了”。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走路都变快了,跟人交流也越来越自信。每当深夜十一二点,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四五十层的写字楼送餐,看到那些还在电脑前忙碌的身影,总感觉自己“瞬间有劲了”。
去年他在老家买了房子,背着一个月2300元的房贷,他希望这几天把前段时间没赚到的钱赚回来,4月前能搬到梦想中的茶光村。
在家远程办公时,刘小诗一直惦记着奶茶,平时她一周至少点一杯,但当时茶光村附近的奶茶店都暂停营业了。她幻想着手握一杯奶茶,吹着风、晒着太阳,在大沙河公园的步道上散步。21日一整天,她没空去公园,倒是在公司和同事一人点了一杯奶茶庆祝上班。
这一天,她看到人们拎着早餐和公文包,从一栋栋“握手楼”中涌出,快步奔向站台,自己的脚步也好像变得轻盈。她喜欢那种生机与活力,“每个人都在往前冲”。
(文中刘小诗、于峰、周雅为化名)
本文转载自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作者:焦晶娴 程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