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我住在纽约,三月初我去了奥兰多——美国东岸一个著名的旅游城市,当地华人朋友介绍我去一家叫“Green House”(六福)的中餐厅,他强调说老板的菜特别有“镬气”。“镬气”,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广东人做菜讲究火候,在食物热辣辣入口那刻,你能深深感受到这么有烟火气的“镬气”是多么美妙。
然而,仅一个多月,我抚慰中国胃,寄托乡情的不少中餐馆挣扎几下后“死”于这次疫情,离开了我的生活。
再好吃的美国中餐厅
在过年期间已经“拍乌蝇”
大体上美国的粤菜馆做的基本是美国人喜欢的样板菜,好吃但唤不起乡情,大部分被美国人的口味改到面目全非,酸酸甜甜,比如左宗棠鸡、芝麻鸡、咕咾肉……
因为“Green House”(六福)中餐馆那诱人的“镬气”,在奥兰多时,我经常花20刀打车回笼 “Green House”,迷恋它的炒牛河和白切鸡,一来二去,也和这个祖籍广州的老板熟络起来。
老板听我说打车来就是为了一碟牛河,很感动,给加料炒很大一碟,再来一份餐厅的招牌菜牛仔骨,满满都是家常美味,还有白切鸡,肉嫩味香,蘸上料汁,我吃了个精光。
这么美味这么地道的中餐馆,三月初时已经是门可罗雀的凄凉,老板指指周六中午只有三两桌客人的“拍乌蝇”营业状态说,本来餐厅生意很好,午晚市皆满客,客人经常拿筹排队,想跟老板聊天,更是不可能。但是,自春节以来,因为疫情影响,中式饮食业相当艰难。
我很吃惊,毕竟那时,佛州才刚刚宣布紧急状态,2例确诊的新冠肺炎病例出现在离奥兰多不远的城市,但是奥兰多这个旅游城市,还是如常热闹。
原来春节期间国内疫情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佛州,但仅仅限于华人餐馆,限于华人圈。
纽约的法律规定,餐厅的酒水不能在店铺以外的范围销售。有餐厅豁出去了,把酒水摆在街边卖,也提供外卖服务。摄影:蔡仟仟
中餐厅免费发食物
做最后的告别
三月中,我回到了纽约。纽约市政府宣布了“封城”提案,自3月17号开始,所有的餐厅、酒吧只能外卖不能堂食,而后百货、发廊、美甲店等通通关闭了,人们开始了居家隔离的时光。
每天刷着新闻,看着确诊人数、死亡人数一天天上涨,我只有隔离自己。所幸食品、日用品都备得充足。我就跟在超市见到的疯狂购物者一样,买米买面买意粉,这让我可以在之后的一个月都不用出街吃饭。
即使当时餐厅依然能送外卖,我也不想去冒险,虽然社交媒体呼吁要支持中小企业,但一个月来,我只出去了两次买咖啡,这频率估计跟大部分的华人差不多。
四月中,我收到了社区内经常去的一家中餐馆的电邮,美国做生意喜欢记录电邮,有什么促销都会发电邮联系。
中餐馆老板阿SAM诚意切切地发来私邮,邀请我去他店铺拿菜,在闭市一个月后,他的店铺终于维持不了,宣布关闭。之前订了不少菜、肉,就分给员工及一些常来光顾的老顾客。
我去的那会天刚黑,整个餐厅没开灯,也没有客人,显得特别晦暗。瓜果蔬菜堆在买单的长凳上,任人挑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农夫市场。
“随便选,随便选,还有一些肉,可以拿回去做汉堡包、三文治”,店铺的女员工热情地招呼我。
本来我是坚决不出门买菜的,除了三月中囤的食物,居家禁令后,我都是从Wholefood订菜送货上门,之前当天下单当天就送到。今天看家里粮食快吃完了,立刻上Wholefood下单,但送货时间已排到下周三,还写明了因为需求很高,很多货品可能会缺货,而且不能选择送货时段。不能选就不能选吧,这种时候,不出门是最重要的。我猜Wholefood的货还是很足的,应该是配送人员越来越少,还有一些网上配送公司如Instacart的员工在上周开始罢工,要求公司提高小费(当时每单是5刀)和提供洗手液等防护消毒用品。
所以,收到中餐馆老板阿SAM送的新鲜菜蔬,我很感动,多谢之余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问他们有没有消费卡卖。为了帮助中小企业,很多地方都会鼓励市民先跟餐厅、咖啡店购买一些预先付款的消费卡,以帮助店铺渡过难关。
阿SAM说,没有推出消费卡,因为餐厅不打算继续开了。
很多客人的表情就像我一样惊讶,我们放下三五百美金,就当是买菜钱,这是社区里我最喜欢的中餐厅,也是一家老字号,没想到一个多月时间,也死于新冠肺炎疫情。
4月初,纽约某街区餐厅,店铺只允许一次性4个人在店内等餐。摄影:蔡仟仟
行车道上的电子牌,提醒你留在家里。摄影:蔡仟仟
停工仅一个多月
美国员工没钱给女儿买纸尿布
老板阿SAM已经七十多岁了,餐厅自1950年开始营业。阿SAM的父亲是第一代移民,从广东侨乡台山来到美国,经过多年奋斗,开了一家中餐馆。阿SAM从父亲的手上接过这家中餐馆经营至今,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毛利也能有三成。餐馆口碑不错,回头客很多,一批服务员皆为元老,有几个服务员还是从餐厅开张一直做到现在。
阿SAM说,没想到疫情会持续这么久,结果一关就是一个多月。几时重开还不知道,努力转型做外卖了,一天的营业额也只有400刀,连成本都不够。
纽约城里的大多数餐厅在政府宣布停市那刻就停止营业,员工们也不出粮,遣散回家,在疫情中,许多小时工、临时工和自由职业者暂时失去了工作和经济来源。
美国人普遍没有存钱的观念,纽约这个地方更是如此。很多做餐馆的服务员、外卖员、超市工作人员等都是拿着最低时薪,按上班时间获取报酬,不上班一分钱也没有。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live paycheck by paycheck。
对于餐厅元老,阿SAM狠不下心来,这些人很多从家乡台山移民过来,一到美国就来投靠他爸,很多都是父老乡亲,说着家乡话,不会英文,任劳任怨。虽然在餐厅工作只能拿底薪,收入主要是靠客人们的小费。如果让他们回家,拿失业补助,他们英文不好,也不知道怎样去搞,更会觉得脸下不来,况且,真的没人知道这次疫情能持续多久。
相比之下,能不修边幅在家上班的人和“抱怨”自己收入过高不能得到$1200补助金的人是多么幸福。
“我以前很讨厌外卖的叮咚声,可是,这个月来我觉得那是最期盼的声音,只要听到叮咚声,不管订单是大是小,起码能保证当天有收入。”
为了促进店铺销售额,阿SAM很积极地配合营业套路,寻找年轻人的“痛点”,以前,他只要把姜葱鸡烧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客人都会主动上门。
闭市这一个月,他试过了“鸡尾酒外带”,连酒也能帮你挑好打包;试过了组微信群,送成品菜上门,还帮忙订新鲜菜、海鲜等;各种外卖软件的促销活动也很积极参加,只为能卖出多一份饭、一瓶酒。然而收效甚微,石头打出去,都沉入湖底,这是从未见过的“疲软”。
阿SAM说,“我有个员工,1996年生的美国人,高中毕业没有读大学,人勤快又有责任心,是店里最得力的员工。2月底,他有了个女儿,成为了一位父亲。当疫情逐渐蔓延时,我们考虑到他家里有新生儿,万一店里人来人往他被感染了,再回家感染小婴儿就麻烦了,于是让他不要来上班。他一口回绝说,如果不上班就没有工资,他就养不起宝宝了。虽然她女朋友和孩子都有WIC(妇女婴童计划),但WIC只有食物补助,不能买纸尿裤和其他宝宝用品。失业保险金和政府要发放的$1200还没发下来,他们一家过得紧巴巴的。今天他发信息跟我说,能不能帮他先买一箱纸尿裤,之后再把钱还我。那一刻我特别心酸,我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员工。”
随着疫情越来越严重,阿SAM决定,彻底关店。
地铁站牌,各种问你干嘛不待在家里。摄影:蔡仟仟
社会地位高的医生儿子
很抗拒亚裔温驯服从的形象
在关店的决定上,阿SAM辗转反侧。其实,对于70岁高龄的他来说,早就该退休了,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有做医生的儿子。
在疫情爆发后,一向社会地位极高,对自己也十分有自信的50岁儿子居然跟他说,“我感觉到了自己的亚裔身份,我甚至有一点为此感到难过。”大部分亚裔人驯服、不抗争的性格,让阿SAM儿子觉得难过。前一阵,当川普把新冠病毒说成“Chinese Virus”的时候,美国的亚裔族群,居然没有大批地站出来跟白人抗议维权,这个事,让人痛心。
做医生的儿子是第三代移民,感觉自己在美国的地位已经稳固了,他现在的生活过得比大部分美国人都好,但还是会有人拿他的亚裔背景说事。
“在我成长的过程里,关于种族的自我身份意识,间或也会出现。没想到,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它加深和巩固了我们亚裔的老形象:服从,人家对你不好,你也不反抗,就知道低头干活儿。”
作为一个亚裔,SAM从小把儿子送去白人学校,为了他的英语说得更地道,也为了能交到更多白人朋友。儿子和孙子读大学以后,更是有意识地回避亚洲人给人的那种温顺、服从的形象,发生什么不公平的事情时,也会积极抗争。
疫情发生以来,在脸书、推特等网络世界和真实世界,都出现了一波反亚裔的情绪。身体暴力时有发生,语言暴力更是常见。但是,大部分的亚裔人,特别是华裔,还是逆来顺受。
为此,纽约市警察局还在推特上发布了一条粤语、国语及中文字幕的短片,呼吁民众举报仇恨罪案,誓言将打击仇恨犯罪。
关掉店铺,告别所有的老员工,新冠肺炎疫情,让阿SAM家这三代移民梦想的好多东西,又被打回了原形。
口述者/执笔者:蔡仟仟(Tribecca),现居美国纽约,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