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26天,外卖骑手老计忙碌地穿梭在清冷的武汉街头。他赶着去药店和超市,赶着去医院和社区,帮女孩上门喂猫,帮老人排队抢肉,为疫情下的普通人奔波。来去往复,这个曾讨厌武汉的武汉高校毕业生,对这座城市有了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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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外卖员老计现在每天都忙叨叨的。有让他帮忙买药的,有买菜的,有人下单了十几桶方便面,还有人找他上门喂猫。还有个订单,备注里写着“妈妈做的饭给爸爸送去,爸爸是前线医生,辛苦外卖小哥了。”
他看着想擦眼睛。
老计是武汉的外卖骑手。他叫自己“外卖老哥”。这像是一种自嘲,他今年39岁,同事们不少是年轻伢。老计每天在微博上更新封城后的武汉生活,写日常小事儿,点点滴滴,一下就吸引了很多网友。他笔下的武汉异常冷清,同时也温暖,有生命力。
武汉按下了暂停键,人们的生活陷入困境。在绝大部分人都停工时,老计和其他外卖兄弟,穿着鲜艳的黄,就像摆渡人,在武汉空荡荡的大街上疾行,从这儿到那儿,继续维持着这座城的运转。
不能出门的武汉人,开始向老计和兄弟们寻求生活援助。一个女孩去了外地,猫在武汉家里,没人照看,央求老计帮忙。老计去了,看到老猫生了小猫,小猫死了,躺在地上。他处理了小猫,打扫了猫砂,喂了猫粮,关上门走了。那一单姑娘给了他50块。
2月1日,武汉阳光明媚。人们仍旧躲在家里。老计去帮人抓走丢的猫。从一层找到三十三层,从一栋楼找到另一栋,他在微博直播抓猫过程,可最后还是失败了。
微博上也有不少粉丝私下找他。有个女孩向他求助,说自己咳嗽了,自我隔离,很无助和害怕。老计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就把她的求助信息发上了微博,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网友给女孩发来鼓励和支持,老计截了图,转发给女孩。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他出了门,帮女孩买了药,送到她的小区楼下。
所有任务里,买药是第一位的任务。有次他跑了十几个药房,帮一个武汉的母亲寻找温度计和消毒水,实在买不到,买了一大包蔬菜安慰她。
老计的订单里,买药第一位。
武汉街头的酒精和84消毒液基本都断货。遇到有药店良心价限量卖口罩,他就排队买两包。发现少量药店还能买到体温计,老计本来想全买光分给顾客,但一转念,又只买了四个。
他在微博上实时更新武汉周围药店口罩、酒精、消毒水、药品和蔬菜的情况,告诉大家哪里有货了,哪里买不到。
最早他接到个小超市的订单,顾客打电话让他帮忙买点青菜,老计有些为难,怕不好买。对方误会了,说要再给他打个红包。老计支吾,告诉他天已经晚了,附近有青菜卖的超市恐怕买不到菜了。好几天,他一大早跟武汉的大爷大妈一块儿在超市抢大白菜,动作慢些,就连菜叶子也找不到了。果不其然,他一去沃尔玛,所有带叶子的菜都没了。幸好他知道一个小店,专门卖青蔬菜,赶紧去买了些。但老板告诉他,明天起不开业了,进不到货。
有一次,他九点多起床去超市给顾客买肉,一直排到中午才买到。他在微博上写:“沃尔玛猪肉档好可怕,我不敢去,也抢不过,换了个地方去买猪肉。铁机路一个小区五家人分,不知道能顶几天,珍惜这些肉吧,小哥我拼了老命才杀出重围,中间被各种插队,各种埋怨,还看见一个大爷暴走……”
老计到巷子里帮顾客找菜。
老计说自己很普通,做的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比如帮武汉人买菜买药送饭。但有时,他也会遇到自己帮不上忙的事。
有一次,他看到有个戴口罩的胖嬢孃在路边打车,但一直打不到。换做平时,老计肯定要送她,但在这个特殊时期,他只能低头默默走开。还有一次,一个大叔在路边问他能不能停一下,带带他。老计赶着帮人买药,也帮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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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0日,老计从新闻上知道这个肺炎人传人。他想是不是又要经历一次非典了。
2003年非典爆发时,老计在武汉读大学,当时的武汉感受不到什么可怖。没人害怕,也没人防护。他只记得,他有俩同学从广州回到武汉,被隔离在学校宾馆。老计和其他同学偷偷给他们送烟,他们住在楼上,老计们就用东西包着烟,从楼下往楼上的窗户里扔。隔离结束了,学校还安排女生给他们送了花。
第二天一早,老计赶紧买了口罩戴上。那一天,他送了很多单,都是顾客买口罩。
1月23日凌晨两点,老计躺在床上刷手机,刷到武汉封城的消息,一下跳了起来。一个千万人的大城市,竟然要封了。开始他没觉得事情有多严重。除夕那天,老计休息。起床后,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带上眼药水,备足烟,去网吧。这是他平时的主要娱乐活动,每周有一天,在网吧玩射击游戏,一待就是一整天。但那天快走到时,他才想起来网吧关了,才下午3点,附近的商场也关了。
中午他下楼去便利店买粥,没戴口罩,便利店老板和顾客都说他。老板强塞给他了一个棉口罩。下午,他去超市买菜,发现所有人都戴口罩,货架上的蔬菜快卖空了。老计爱吃肉,他买了平时舍不得买的半价三文鱼,又买了块卤猪肉,回家后切了,再煮些饺子,一个人吃起年夜饭来。
老计没想到要离开武汉。 他想,封城后,交通停运,人们也出不来,说不定叫外卖的人要更多。
老计为这一单跑了好几家药店。
晚上刷手机,他看到前线医护人员大年夜没饭吃,只能吃泡面。老计的脸烧得红,心想,明天开工,可能的话,多跑几趟医院的单子,让医生吃上热饭。
没想到,一开工,第一单就送去了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第二天,他又接到去武昌医院的订单。大部分外卖员不敢去医院,老计其实也怕。但他身上长着一股荆楚人惯有的“匪气”。“人更多怕的不是那个东西,怕的是未知。”他把医院见闻发在微博上,告诉网友这两个医院已经超负荷运转很多天,医生顶不容易。
有一次,老计看到一个到医院的单子一直没人接,他就接了。对方特意打来电话感谢他。到了医院外,老计打电话通知对方。那是武昌医院东区门口,那人站在门里,离门十几米,老计站在门外,也离门十几米。那人指着两人中间一块空地说,你把餐放那。老计把餐拿出来,放过去,走远。那人这才靠近取了餐。老计知道,对方是想跟他保持距离。
老计后来又送过很多医院的单,都守着一个铁规则:什么东西都不要碰,离任何人都远远的。老计送单,口罩戴得严实。他时刻提着神,送餐走楼梯,按电梯用车钥匙。
3
封城后,武汉像个空城。外卖单并没有变多。过去,武汉喧闹得很,车啊人啊,道上常常水泄不通。老计这样的外卖小哥,一天总是连轴转。现在的武汉,路上冷清清的,顶多有些医用车辆和物资运输的车辆。过去四十分钟送到的单,老计现在十分钟就送到了。封城后,车少了,餐馆少了,叫单的人也少了。人们宁愿躲在家里自己做饭吃。
老计照常给武汉的普通人送餐。他像个独行侠一样,在冷飕飕的城市里穿梭。 他所遇到的一切景观似乎都和他一样孤独。
“独行侠”老计。
他每天用自己的旧手机拍下他眼中的武汉。封城第五天,他在微博上写“干干净净的大街和商场,疫情中心的武汉,春节的武汉,雨中的武汉,很安静”。
晚上九点的徐东大街,只有他一个人和一辆车。他骑过往常武汉春节最热闹的楚河汉街,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骑到武汉大学,里头空荡荡的,了无生气;汉街上也没有人烟,大戏台好像寂寞了许久。
他过去天天在过江隧道旁等单。现在隧道封闭了,对面的汉口,过不去。以前他每天骑着车,风驰电掣,总觉得武昌和汉口很近,现在却感觉非常远。路中间停着一辆电动车,车头倔强地朝着汉口的方向,一动不动,和他一样孤单。
他路过武汉理工大学,十四栋女生宿舍还亮着很多灯,晾着很多衣服。老计猜这也许是春节期间留校的女生。他又想起夏天送单时,帮过两个换寝室的女生搬东西。她们说假期要留在武汉打工,不知道她们春节回家了吗?
在街市上偶尔遇到一两个人,老计就觉得开心。有天,他碰到两个人出来找饭吃,老计指给他们现在还能吃饭的地方。还有一次,老计坐在路边晒太阳,两个流浪汉和一条流浪狗也坐在路边,都没戴口罩,老计就从自己的存货里匀出了四个给他们。
这些冷清的时刻经常让老计觉得不真实,仿佛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封城后冷清的武汉。
有一次,老计送单经过武昌医院,一辆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正在对担架上的人做心脏按压,离得有点远,他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还有一回,医院门口坐着的阿姨忽然倒向一边,一个医护人员和另一个人赶来扶住她,抱着她往医院里走。
一切都很平静。但老计却觉得,好像一座山向他压来,他背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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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计本来以为自己不喜欢武汉。他是湖北十堰人,在武汉读过四年大学,一直对武汉没什么好印象。武汉永远像个建设中的大工地,灰蒙蒙的,路上坑坑洼洼。武汉的公交车开得飞起,老计有晕车的毛病,每次坐车晃晃悠悠,晕得一塌糊涂;武汉的热干面放的是辣萝卜,不是大头菜;的士司机脾气也火爆,一言不合就汉骂。
大学一毕业,老计就离开了武汉。他先回了十堰,又去深圳待了几年,又去广州,又在重庆住了七八年。折腾一番,又回到了武汉。
这些年,他当过服务员,干过广告行业,被骗过,创业也失败了,欠了大笔债。去年7月,快走到末路的老计想改变状态,决定回武汉,送外卖。他的亲朋好友都在这儿。也不知何时起,他开始热切地想念热干面和面窝。
但当他成了一名外卖骑手,重新在武汉生活后,和这个城市却产生了新的连接。
和老计一起守护武汉的骑手们和老计一起守护武汉的骑手们。
夏天他爬七层楼送单,满头大汗,楼底择豆角的阿姨喊他去喝杯凉开水。雨夜路不熟,耽误了送单,小姐姐说没关系,还抓给他一把枣子。还有次车子抛锚,急着送单,拎着袋子正想办法,一个的士司机停下来让他上车,没有收钱。
老计开了微博,记录在这个江城送外卖的生活点滴,好的孬的,想起来就记上一笔。 他从小喜欢看书,科幻小说,武侠,历史,都爱。读书时,作文写得好,篇篇都被老师读。
武汉封了城,老计想,自己得记录点什么。他写微博挺勤快。在他笔下,武汉冷冷清清,门关了,店闭了,但温度依然不减。常有人下单给医生送外卖,打来电话麻烦他给医生“送份海鲜饭”“买点果子”。他骑车路过武汉最繁忙的路口,看见某个集团援助武汉的物资运输车,占满整个路口,两位交警在路口执勤,提醒他戴好口罩。还有回,他去送药,后胎跑气瘪了,不知哪里能修。有其它外卖平台的人路过,听说他要送药,没说啥就把车借给他了。
有天夜里,他的电动车坏了,推了三公里走回家。快到小区,停下抽了根烟,突然听到头顶很多人一齐喊“武汉加油”。他没忍住,眼眶湿了。他上微博记了这一笔,不想承认哭了,就写“麻蛋,烟熏了眼睛!”
老计觉得,武汉没有超级英雄,更多的是一些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人在挺身而出。 有一天,他在药店排队买口罩,看到三位穿防护服的哥们在吃面,他在心里暗暗祈愿他们平安。他看到一群美团骑手给前线的医护送餐,很羡慕,想“天下骑手是一家,兄弟们真棒!”一个黄陂的骑手兄弟去雷神山干活了,之前他们吵过架,好久不说话,现在老计希望他加油。
老计说,武汉现在是外人眼中的空城,但每一个房间后面,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他们都在等着武汉一天天变好。有时他也想,现在街上流动的那些黄色,送什么都不重要,外卖小哥存在,就是种安慰,因为他们在证明“武汉不是座空城!”
街头的外卖小哥在等武汉变好。
有一阵,武汉连下好几天雨。出了太阳,天澄蓝,他骑着车在太阳底下绕啊绕,发现了一家可以过早的店,有热干面吃。老计钻进去,吃了一大碗。回头就在微博上写:“武汉人只要能吃上热干面,那就都不是事儿!”
老计看到一个大妈也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她年龄很大,头发全白,声音洪亮,大声喊着,没事多晒太阳,身体更健康,多活动活动啊,有时还夹杂几句骂人的话。
武汉人身上有股“江湖气”,喜欢骂人,骂完浑身就通畅了。在老计眼中,街巷中的“汉骂”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他在等待街市恢复喧闹,武汉人叉着腰,到太阳底下吵大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