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年初一到今天,周黑鸭董事长周富裕一直待在武汉。他成为熟人关注的对象,关心有时是微信上两个字试探,“在吗?”,有时是疑问,“需要帮助什么?”关系更好的,会急吼吼地打电话问,“传言可信吗?”周富裕大笑,说让大家放宽心,“我很好。”
平时,周富裕三个字隐匿在“周黑鸭”后面,有人猜想周黑鸭包装上斜眼卖萌的卡通男孩是不是他本人,他说那是他头发茂密时做的商标,现在干脆是一粒光头。正如卡通男孩传递出来的信号,周富裕希望自己是那种人,“我一到,气氛就好,给人一种好玩的感觉。”他婉拒了每日人物的登门拜访,在这个时刻,这一决定非常可理解。
周黑鸭是武汉的标签,一个体现是,在方舱医院,有护士把“周黑鸭”、“热干面”写在防护服上,宣布“我想吃”。周黑鸭与武汉的关联可以追溯到1994年,重庆人周富裕投奔在武汉做卤菜的姐姐,后来自己开了家卤鸭店。他偏爱吃甜食,想做出一只让人一想到就掉口水的鸭子。这样的“鸭”,把他一路送到香港联交所,在2016年上市交出的首份年报中,营业收入达到28亿。2019年胡润百富榜显示,他身价50亿。
他拥有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但是,在这次疫情中,他也是一个普通的武汉居民,经历着武汉普通人会经历的一切,被人躲避,闭不出户,担心自己被感染,一个口罩用四天。同时,作为身处漩涡中心的武汉企业,他面对压力,也将面对全国食客对“武汉的鸭子还能吃吗”的担忧。
在受访中,周富裕多次提及自己在SARS期间的遭遇,这段经历给了他警觉和“听话”的原则。他说,“活下去就是未来,不出门就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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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这个春节,你是怎么度过的?
周富裕: 农历二十七,我回了重庆老家,准备看看两位老人。农历二十九,也就是1月23日,知道封城的消息。本想在家里陪陪两位老人,但是很遗憾。封城当天,我就往武汉方向赶了。
记者:知道封城还是回了武汉,当时怎么考虑的?
周富裕: 坦白说,我在老家不出门是最安全的,但是会给家里人造成麻烦,这是我最先考虑的,觉得还是要回武汉。
我回老家也有一些朋友知道,说到家里来看我。但武汉既然封城了,证明事态很严重,我也看到网上很多信息说武汉人怎么怎么,谈“武”色变,我就跟朋友讲,不要来。又因为我们是从武汉回来,周围的人我就不去接触了,回家我只接触了父母,还有一位邻居。
农历二十九,我们往武汉赶。路过一个镇的赶集场,一位亲戚看到我们开的车,打招呼,我都没把窗户打开。我们还是有些担忧,当时不知道自己是否带着这种病毒,就跟大家说防范一点,注意一点。关心别人,也关心自己嘛。
但其实也造成了麻烦,因为我们回老家,之后当地政府让父母在自家隔离,每天派人到家里消毒,做防护,各个角落喷酒精。我觉得政府帮我操了这份心,这么看,也很温馨。说明防护意识非常强。其实我们回武汉的目的就是不想给别人增添麻烦,增添这种担心跟顾虑,就怕这个。
记者:但是武汉当时的医疗资源不足,很多重症找不到床位,你考虑到这种风险吗?
周富裕: 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跟家人讲,假设我们被这个肺炎感染了,武汉的医疗条件确实很好,但是突发事件这么多人,医院不可能一下子把人收治进去,那我们要考虑清楚这样的时候怎么办。家人说,还是相信我们年轻力壮,平时经常锻炼。我们也看到信息,就是感染这个病毒的一般是老年人,第二是有疾病史的人,所以我们自己有信心,同时也相信,如果真是重症,政府也会收治。
回还是不回,我们当时还是做了很多思想斗争的,做了很多假设。第二个假设是如果不回武汉,呆在老家,如果当地发病比较少,救治我们是最快的。但紧跟着是第三个假设,当时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人已经流出武汉了,那这些人最容易去的就是周边城市,如果集体爆发,这些周边城市的医疗条件是否比武汉好?
几个假设最后的答案都差不多,那我们觉得待在武汉可以,不出去就是最好的。从农历二十九从老家出发到初一回到武汉,中间我跟家人一直在商量,决定还是回去。外面再好,我还是愿意回武汉。
记者:回武汉一路上顺利吗?
周富裕: 当时网上的信息、朋友的信息,只言片语的,很难分辨真假,我就跟家人商量,先住在武汉附近看看。因为武汉封城,怎么进去呢?我们先打听清楚了再说。所以农历二十九,我们在荆门住进一家酒店。酒店是开门的,但下高速时确实感觉事态非常严峻,要量体温。到酒店也要量体温,还发放口罩。
那天我还在药店里买了很多药,花了将近一千块,其中一种最贵,我忘了名字了,三人份六百多。知道什么叫病急乱投医了,我们就按说明书天天吃,预防病毒。又跑去沃尔玛买了一瓶54度的白酒,42块钱,消毒用,反正总比没有好。
跑了荆门好几个药店都没口罩,说是抢疯了,早没了。结果到酒店,发了两个,还是医用的,特别好,我觉得很温馨。
那时候口罩是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会有一种感觉,钱能买到的东西真的很少。
记者:大年三十是怎么度过的?
周富裕: 这是非常难忘的大年三十。我和家人在荆门的酒店里,一人一碗方便面。
我还发了个抖音说,今年的春节是不同寻常的佳节,这是真正的守岁之日。又因为我对电影《地道战》里的台词耳熟能详,就说,“各家各户注意了,你们各自为阵,不要出门,不要串门,不要走亲访友,在家里看春晚,喝小酒,吃大餐,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大年,让真正肆虐的病毒去见鬼吧!”
吃吃饭、发发祝福到晚上快九点钟,我就跟公司的高管团队开会,考虑捐赠。先是想捐物,我就问我们有多少鸭腿。鸭腿是最容易解决肚子问题的,不是鸭脖鸭翅,那个很难啃。但我们公司很早就有防范,武汉工厂是停产状态,也不允许出入,所以觉得要捐产品,如果现场卤制、再送出去,做不到,就商量先捐款。那时决定捐1000万,捐到慈善总会,但当时可能捐赠人特别多,电话也很难打进去,我们也在各种核实当中,所以最终是初一下午,正式捐了出去。
▲ 看到有医护人员想吃周黑鸭,周黑鸭给他们送了礼盒。图 / 央视新闻截图
记者:回到武汉后感觉如何,跟以前的武汉有什么不同?
周富裕: 初一,我们从荆门回到武汉,在高速路口看到进入荆门的车有排队量体温的。当时进入武汉是留了一条通道,我们下了高速,直接可以进来,也没有关卡、量体温、登记什么的。武汉出城封城并有公安把守,没有看到一辆车出城,而我们进城的一路上也没有看到别的车,觉得哎呀,这条道好像单独是为我们开的,既是一种幸运,又是一种孤独。像到了大北方,萧条、凄凉,还是很惆怅的,觉得这次疫情确实影响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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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在武汉,你平时会怎么防护?
周富裕: 回到武汉后,跟我一个朋友打电话,我说我现在口罩、酒精、消毒液,啥都没有,裸奔呢。他叮叮咣咣的,到处去化缘,给我送到家里来了。
我们在家也很谨慎,人与人交流时必须要戴口罩,吃饭就各吃各的,用公用筷子夹好菜,各自端到旁边去吃;勤洗手;用酒精去擦拭门把手、开关这些常接触的地方。
因为口罩特别紧张,我们很节约,会重复利用。不能浪费,这拿钱都买不到,一个口罩一般用四天。还有朋友说要给我送,我说不用,口罩是这个时候最稀缺的,能节约一个,就是多支持一个人。我们不能浪费这个东西,像护目镜、防护服我们都没有,也就不出门。
记者:听说你这20多天里,只出去过一次,这唯一一次出去是做什么?
周富裕: 送药。我有一个朋友,他感染了,我在网上看到有些药可以买,就托朋友在医院里买了点药,我去送。出门前我做了充分准备,穿了一套旧冲锋衣——做活动送的;一条几十块的健身裤。我们不像医院那么多装备,能找的就是鞋套、眼镜、帽子和一次性口罩。上车后,我把之前穿上的一次性鞋套扔掉,再换新的鞋套,还把酒精喷在纸上,把门把手、方向盘都擦一遍,手、身上喷好,口罩上面也喷。因为我不能出城,他找了另一个朋友来接,我把药送到了交接处就回来。回到家鞋套扔掉,衣服立刻脱掉,喷洒酒精,也没扔,放在外面晒了两天。
你说有没有风险,肯定有风险,风险也是因为自己防范不到位,不注意,所以我是特别小心。疫情期间我找了很多信息,了解对于年轻身强力壮的人来说,这个病毒还好。所以心态很重要,抵抗力很重要。我跟那位感染的朋友说,要拼命地吃,哪怕不好吃,也要多吃一点,吃壮一点,抵抗力就强了。
记者:你在疫区的中心,外地的朋友们会担心你吗?
周富裕: 我是备受大家关心,同时也是谣言四起。曾经有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电话通了,他心里就舒服了一半;再听到我的声音,非常开心;第三句就问我发不发烧?我说不发烧,蛮好。他说你没有到医院去吗?我说到医院去干啥?原来,他听到一些谣言,但他说得比较委婉,“危在旦夕”嘛。我笑了。
记者:会有人因为需要床位,请你帮忙吗?
周富裕: 很幸运,除了那位朋友,身边的人都很好。
其实中间我也接收负面的信息,我通常会跟他们讲要积极一些,向正面看,不要看它的负面。
记者:在封闭空间中人的焦虑情绪会被放大,在家这25天,你如何度过?
周富裕: 独处我待两个月都没问题,不出房间都可以。君子慎独嘛。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每年能有那么七天,独处在一个封闭的、不超过20平米的房间,一定会思考清楚很多的东西,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做什么,我很建议经营企业的人有这种尝试,一年有那么几天。
但坦白说,很惭愧,这些天因为家里人都在一起,能静的时候还是比较少。我们会在家走路,从床头走到床尾,从床尾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厨房,从厨房再到……每天保持一万多步,还蛮好(笑)。
记者:小区封闭后,很多武汉人都要在超市采购,而且是限定时间,你有为家里的餐桌操心过吗?
周富裕: 我今年特别幸运,年前我自己动手熏了一百多斤腊肉,特别好吃,所以天天吃肉(笑)。在老家时,我父母给弄了很多菜,大白菜、包菜、萝卜等等,还有鸡蛋。回到武汉时那位送口罩的朋友也送过两次菜。有这些菜,再关20天没问题。
记者:人在疫区很难不被“恐病情绪”折磨,这二十天里面,有恐惧和怀疑的时候吗?
周富裕: 之前真有,包括稍微有点咳嗽,哎呀,这是不是那个呀。当时我看到一本书,把每天当成生命当中最后的一天,感受很深,这些以前是感受不到的。当然在家里隔离,从初一到现在快二十天了,显然这种概率就微小了。
记者:武汉一个个非常具体的政策,对你的生活有影响吗?这些天发生这么多事,这么多消息,有让你记忆深刻的吗?
周富裕: 我从生活来讲,因为我不出门,所以影响没那么深刻。我们是过过苦日子的,在家里喝点稀饭也很好,也不会饿。人活着就是未来,首先是活,那在家里待着不出去就可以活。
这段时间有共同记忆点是李文亮医生的逝世。那之前打开手机除了疫情还是疫情,李文亮的新闻不一样,多的是沉痛。我还写了一个小日记,我们希望这个是谣言,但它却不是谣言。当时,每个普通的武汉人都会蛮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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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疫情对武汉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尤其对企业。你刚才也谈到,周黑鸭的防范措施比较早,为什么可以得到较早防范?
周富裕: 追溯起来,对这个事情的重视要追溯到元月一号。那天有几个企业家到我家里吃饭,正好有一个企业家,说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做的跟餐饮有关,最担心批发市场被封。那天海鲜市场封了,就说这个事情可能会很严重。
到14号,我又跟一帮朋友吃饭,说起这个病,就说现在这个病毒疑似人传人,存在这种苗头了。第二天,15号,我又跟另外一帮人吃饭,有人说他的岳父岳母就得了这个病。
▲ 疫情发生后,周黑鸭坚守在岗位上的工作人员都会按时自测体温。图 / 周黑鸭微信公号
我是经历过SARS的,非常重视。1号就开始重视办公场所的消杀。我们的工厂车间是半封闭的,每天都会做消杀,1号后是办公场所也开始消杀。14号后,要求公司全部戴口罩,特别是窗口门店。19号,我还去“暗访”,到火车站的门店去看员工是不是戴口罩。其中一个没戴,我立刻给CEO打电话,说必须要戴。
我们算是一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企业吧,警觉得比较早。在这个环节当中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销售,而是安全,员工的安全,顾客的安全。
我是经历过SARS的,那时候就说要做安全的食品,2008年开始研究锁鲜产品。我们在前期,花了那么多钱搞研究,搞研发,所以你会看到那些小护士姐姐们说要吃周黑鸭,那是以前的口碑积累下来的。义在前,利在后,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品质保障,哪个小姐姐敢吃呢?
记者:这次疫情,餐饮业首当其冲地遭遇困难,周黑鸭会怎么度过?
周富裕: 首先,政府非常重视这次疫情,出台了很多政策。企业在这个时候应该承担员工的保障,我们也对风险做了准备。活着就是未来,活下去就是未来。
▲ 周富裕参加电视节目时,曾表达过对“倒下”的定义。图 / 《大写湖北人》综艺截图
周黑鸭是个非常专注的企业,没有去进行多元化投资,现在看来这也是幸运的地方。我们在香港上市,也很真诚地把我们的风险点告诉投资者,现在我们关了一千家门店。根据政府的要求,让我们停业我们就停业,配合政府和相关卫生机构的指引和安排。包含薪资,包含我们什么时候开工,都是根据政府要求来的。
短时间内企业肯定会承受压力,但因为我们的企业诚信很好,同时我们也相信疫情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记者:你觉得大概会持续多久?
周富裕: 我们再准备一个半月来对抗疫情,我认为一个半月以后肯定情况是很阳光的,如果幸运,应该不会那么长时间。现在武汉已经隔离,我们老家农村,村与村之间也不流动,出问题的会显现出来,好了就好了。我是持乐观态度。
压力肯定会有。我们经历过SARS,知道中间会面临的情况,我们做好隔离,也做好复工的准备,等复工时,口罩要到位,酒精要到位,确保人员是经过自我隔离的,工厂进出也要做好消杀工作。
记者:2003年的SARS对于你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经验,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
周富裕: 我在2002年下半年到了北京,在太阳宫的一个菜市场里面开始建作坊,装修,弄店。等准备开张的时候,SARS来了。我被隔离在六环外的大兴,村与村都不通。那个时候我们八九个人住在一起,非常恐惧,生怕被传染了。当时政府还免费提供中药,我们的房东还弄药过来,大家熬着吃、熬着喝。谁都不敢出门,憋着很难受。
后来SARS还没有完全过去我们就开张,开张就闭店。那时候很后悔跑到北京做这个投资。其实还是计划不周详,比较冲动跟莽撞,当时也没有团队,没有管理企业的经验。
记者:现在在网上搜索周黑鸭,下方会出现一个问题,“周黑鸭还能吃吗”?周黑鸭跟武汉密不可分,你觉得,疫情过后怎么来打破“武汉出品”的恐惧,重建人们对周黑鸭的信任?
周富裕: 2003年SARS之后,我的一个想法是,不要卖裸露产品。通过这次疫情我们可以看到裸露产品的劣势,我们说话唾沫会飞一两米远,打个喷嚏带着的病菌就会落在产品上面去。但如果是密封的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在行业当中,产品检测我们花的费用应该是最多的。而且周黑鸭是多工厂,除了华中,还有华北、华南、华东和西南。这些都可以消除一部分恐惧。
▲ 据媒体消息,受疫情影响周黑鸭约1000家门店停业。图 / 视觉中国
记者:你是重庆人,来到武汉创业,在武汉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看武汉这座城市,怎么看武汉人的性格?
周富裕: 你会发现武汉也好,重庆也好,都是码头文化。人很直爽,脾气很暴躁,说话像吵架一样,但他们只是用这种很有激情的方式表达,刀子嘴豆腐心,有一种江湖气。
武汉有一句话叫“一口一碑”,意思是说话算话。刚开始到武汉做生意的时,借个什么,钱上的往来,从来不会有个条子,借了就借了,一口一碑。1995年时我亏得,用武汉话说,叫“裤子都没底了”,依然还有人赊了两千多块钱的账给我。我跟他说,如果做起来,你的钱就有还;做不起来,那你就认了。就这样他也敢借。很快,第二年就还上了。我很感恩武汉这片热土,人是讲先义后利。
记者:等疫情结束了,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周富裕: 我很希望到公司去,看看我们那些同事。在疫情期间,我还是有恐惧,担心自己感染,假设自己感染上了、没有治好,可能就会同事见不到。真的会有这种念头。
我是好几年都没有到武汉的繁华街区去了,很希望这个疫情结束之后,去那些大型繁华商圈、步行街去转一转,那个词叫什么,喧哗、繁华。现在手机上看到的是整条马路、整个小区没啥人,我怀念那样的繁华,也想第一时间去吃吃小吃,当然,吃周黑鸭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