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
我们这一代人,
年少时纷纷离开家乡,
离开暮气沉沉人情复杂的小城,
离开父母守旧思想的约束,
往大城市去,
在霓虹深处扎根。
与家乡暧昧难表的感情,
需要很多年月去消融,
而和解的开始,
往往是通过家乡的食物。
在很多长江流域的孩子们的印象中,
年总是和糯米黏在一起。
年糕炒梭子蟹、糯米酒、打糕......
那一口绵软黏糯就是
独属于家的味道。
城君的家乡是长江中游的武汉,
每回年前给奶奶打电话,
她总免不了用我最爱的糍粑
诱惑我早点回家。
湖北的糍粑是用石锤打烂之后
再揉捏蒸制的,
黏黏糯糯,缠缠绵绵,
一直吃到春暖花开都不腻。
江汉平原盛产糯米,
江水和田地比江南硬,
种出来的糯米也自带硬气,
千锤百炼也打不出如沙的细腻,
总有零星的颗粒分布其间,
奶奶做的糍粑尤其如此。
一个不锈钢盆盛满清水,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块块的糍粑。
整块的糍粑被切成了十厘米长
五厘米宽的厚片,
摸起来滑溜溜的,
冻得邦邦硬。
这盆貌不惊人的糍粑在奶奶的
铁锅里能变出无数种花样。
屋外温度零下的早晨,
用滚烫的开水泡软一块糍粑,
揪成拇指大的小团,
丢进煮沸的蛋花醪糟里,
就是一碗顶好的早餐。
这时的糍粑最能吃出本味。
浸润了酒糟香蛋花香的糍粑
在唇齿间纠葛,
没被完全磨碎的糯米颗粒略过上颚,
奇妙的嚼劲总能让人
产生想要征服它的欲望。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
总少不了一大盘蒜苗糍粑炒腊肉。
油汪汪的腊肉、青翠的蒜苗
被糍粑包裹成一个白色的面团,
谁伸筷子去夹,
总有另一双筷子挺身帮忙,
两人合力才能揪下一块。
朴实的糍粑将原本油腻味重的腊肉
调教得柔润甘香,
而吸收了肉香的糍粑成了比腊肉
更受欢迎的主角。
心里还记得长辈
“吃太多消化不良”的告诫,
但筷子就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
扯下那团白玉似的脂膏。
爸爸平时不怎么吃甜食,
但红糖煎糍粑却是他的软肋。
油锅冒烟,
从清水里捞起几块糍粑滑进去,
煎到两面微黄,
将蛋液均匀裹上每块糍粑,
平底盘里铺一层厚厚的红糖粉,
刚出锅的蛋煎糍粑噼哩噼哩地
往盘里一滚,
就是冬天里最美味的甜食。
先是红糖粉糊一嘴,
紧接着咬破喷香的表皮,
扯开绵软滚烫的内里,
在嘴里混在一处嚼着,
热辣的香甜从口腔直冲脑门,
让人瞬间混乱五识。
在家里吃到糍粑还算易事,
但到了街上就很难找到糍粑的踪影了。
武汉三镇的小吃,
大多被热干面、豆皮、面窝统治,
少有偏门别类的吃食。
但新华路口有一位周先国老人,
在一溜水果摊前
辟了一块地专做扯糍粑,
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扯糍粑:糍粑团揪成糍粑块码在盘内,撒上芝麻糖的一种甜食
周老的小摊每天供应
三十斤糯米的扯糍粑,
以飨慕名前来的好吃佬。
据说有年春节,
有一位少小离家去台湾的老武汉人
回大陆访亲寻旧,
听说新华路口有这样一味小吃,
兴致勃勃地从武昌赶到汉口,
找到周先国老人,
买上一碗扯糍粑。
他吃过后用一口
纯正的武汉话对老人说:
“我从做小伢时就爱吃扯糍粑,
四十多年没有过这个瘾了,
你的糍粑软融醇厚,
就是小时候的味道。”
听到台湾食客的一席话,
周先国老人像是比喝了二两还晕乎,
咧开无牙的嘴笑了。
在过年的几天里,
我们在奶奶家吃光了整整一盆的糍粑。
但每回临走时,
奶奶总能像变魔术一样
从里屋拎出一袋糍粑片,
在已经撑得滚儿圆的行李箱里
寻找最后一丝空间。
回到住处,
找个盆子满上清水,
让远道而来的糍粑在水里散开,
三不五时顺一片煮来吃,
每回吃完又刚好是一年暮春。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我们又开始回忆起家乡,
开始想念家乡的吃食。
尽管那个小小的县城并非什么名城,
那一味从小吃到大的食物也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美味,
但它在舌尖上提醒着我们,
认清明天的去向,
不忘昨日的来处。
吃过了盘中餐,
别忘了煮饭人。